他轻嗤出声。
连威胁,都这样从容不迫。
王令淑只觉得厌倦。
今日所谓的“帖子”,便是他给她的警告。若没有他的默许,银瓶怎么敢将消息这样漏给她,还漏得这样恰如其分,叫她当真满心欢喜地等着、盼着……
然后当头一棒。
若她彻底恼怒,和他闹翻,便吃不到他早就准备好的这颗甜枣。
——珩郎需要的名医褚灵子。
这样的手腕谋算,无处不精准而残忍,难怪能逼得无数人成为他垫脚的尸骨,成就他这位权倾天下的谢司徒。
王令淑心口冰凉。
“我不与你作对。”她语气平静得有些虚弱,想到珩郎那张和十兄相似的脸,只觉得心中在滴血,“你要我做什么,都可以。”
谢凛垂眼看着她,不知道想些什么。
秋雨寒凉,王令淑低咳出声。
谢凛收回目光,坐在她身侧的案几前,给自己倒了一杯酒。
他说:“数年前,人人夸赞王十一娘诗才绝艳,就连街头不起眼的乞儿,都能被她写诗垂悯。阿俏,你嫁给我以后,却从未写过一首诗给我。”
细雨沙沙作响。
隔着柔软的雨幕,谢凛的语气似乎温和了些。
好似她记忆里,那个清俊内敛的少年郎,会在她直视着他笑时羞涩地闪躲她的视线。
她心口又隐隐作痛。
王令淑面上没有表情,说:“好。”
她抬起手,握住一侧的笔。
纸张已经被淋湿,笔尖落上去,迅速便被洇开。王令淑迟迟没有起笔,她的脑中一片空无,迟钝得像是生锈的器物,强行推动反而疼得嗡嗡作响。
王氏接连传来的丧报,令她只能麻痹情绪,不念不想不恨不妄,做一个勉力而活的空壳人。
曾经灵气肆意的王十一娘,早就死了。
她写不出诗句。
她的手,甚至连握笔都已经做不到。
谢凛看着她煞白的脸色,抵触的神情,眸光随之阴沉下来。
他攥住王令淑颤抖的握笔手。
“给我写诗,就这么恶心?”谢凛迫使她握笔的手移动,在她越发激烈的挣扎中,冷冷开口,“只可惜,我不似旁人那样好脾气,对你百般迁就。”
他死死扣住王令淑的虎口。
原本与他角力的王令淑似乎轻颤了一下,骤然失去力气,由着他带动握笔的手。
片刻间,一挥而就。
雨水下得更大,很快就将这首诗打湿,消融在阴惨惨的秋雨里。王令淑右手虎口的旧伤疼得不住颤抖,浑身冒出一层冷汗,整个人仿佛彻底虚脱。
然而,谢凛仍在冰冷地注视着自己。
“你若想要。”王令淑抑制住战栗的本能,和强烈的作呕欲,缓缓说,“你等一等,我晚些时候写好了,让人送给你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,便被对方的冷笑打断。
他不再伪装,狠声道:“王令淑,此刻多看我几眼,都觉得恶心?”
王令淑惊异看他。
但她此时冷静了许多,知道至少现在,自己不能惹恼他。无论她如何抗拒厌恶,都不能拿珩郎的性命来看玩笑,整个王氏满门……如今只剩下珩郎一个男丁了。
珩郎不能出任何事。
她忍住浑身的冷意,语调尽量平稳。
“并非如此。”
“你脸上可不是这样写的。”
谢凛讽刺出声。
王令淑已经冷得受不了了,她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,一时之间只剩下了沉默。
她不知道谢凛到底要她如何。
至少,他要的,她现下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做到。
陷入沉默后,思绪又变得杂乱起来。
一如当年的场景,处处都在提醒着她,当年繁华热闹的王氏已然彻底倾颓。不久前,她坐在门口等到的,是十兄冰冷的棺椁灵柩。
她想救珩郎。
可救珩郎,只能求谢凛。
这个时刻提醒着她,当年任性下嫁,导致王氏走上一条不归路的人。
王令淑恍恍惚惚看到一柄分瓜果的银刀,很快又清醒过来。
不。
不行。
为了岁岁,为了珩郎,她得活着。
毋论如何难堪,她都得活着。
可活着……王令淑冷得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,整个人彻底失去意识,直接栽倒在了桌案上,意识的最后只有清脆的响声。
……
他抬手将王令淑捞起来,唇边扯出冷笑:“又想闹……”
王令淑肌肤滚烫。
乌黑的长发彻底散落,被雨水淋得像是一捧水草,湿漉漉地搭在他手腕上。女人双眼紧闭,苍白枯瘦的面上没有一丝血色,细长的眉间皱起一道褶皱。
她的呼吸微弱得仿佛要消失。
谢凛忽然厉声道:“来人!快来人!……请郎中来!”
整个谢府顿时人仰马翻。
王令淑的意识仿佛在岩浆里沉浮,苦苦挣扎,始终无法清醒。她在恍惚之间,梦到了很多人,有阿母,有阿爹,还有伯父和十兄……
只是一转眼,她面前便只剩下漆黑冰冷的棺材。
王令淑陡然惊醒。
明媚的日光刺得她眼睛生疼,王令淑测过脸去,只安静了一瞬间,思绪便变得清晰起来。
她要回王家。
她要去为十兄吊唁。
她是王氏女。
王令淑急迫地下床,披衣穿着,然而还没走几步便身形一晃。她眼前一黑,整个摔坐在脚踏上,后知后觉地感到干渴和饥饿。
她这一昏迷,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了。
“夫人!”匆匆入内的玉盏伸手来扶她,絮絮说道,“夫人高烧了一场,十分凶险,险些就没有熬过去,怎么一醒过来便急着起身……还是身子要紧啊。”
王令淑问:“今天是何日?”
玉盏愣了一下,轻声说道:“十七了。”
头七还没过去,那还来得及。
“去着人准备一下,我要回王家。”王令淑心中只记着这一件事,迫不及待地要起身,不断催促,“给我梳妆更衣,快一些,快一些。”
玉盏犹豫:“可郎主那……”
这两个字,仿佛是一盆凉水,让王令淑冷静了下来。
谢凛不会让她擅自出门的。
更何况,他的中秋夜宴被她晕倒打破计划,只怕更加惹得他恼怒。
他这人,忍受不了别人不受他的操控。
“准备笔墨。”王令淑冷静下来,她自顾自起身走向窗前书案,顺手拿起一本诗集翻看,忍着刺痛的太阳穴开始思考,绞尽脑汁地挤出早已生疏的字词,“备几张好看的纸笺。”
“是。”
玉盏连忙应答,下去准备。
屋内安静下来。
王令淑茫然地翻着诗集,视线微微一刺,落在熟悉的署名。
这本诗集,收录了伯父生前的诗。
王令淑的手又开始颤抖起来,她几乎下意识想要丢掉这本诗集,双手却小心翼翼地抚过墨色的字迹。伯父生前曾说,族中小辈,文采虽被外人认可,真正能得他真传的……
只有十一娘。
再过七八年,怕是连他都要让让十一娘的锐气了。
王令淑心口痛得几乎麻痹。
风吹得珠帘簌簌作响。
有人拨开珠帘,往前行了几步,才轻声道:“听闻姐姐病重,险些有性命之虞。妾……妾心中忧虑,所以前来看望姐姐,姐姐的病可好了些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