广信宫中,范闲一直在等陈萍萍,但是没等到,反而是洛九先见到了。
这是皇宫西北角一处极偏僻的宫室,被庆帝带回宫之后,洛将军便一直住在这里。它看起来不像是宫殿,反而像山野间富家翁自建的清幽小院,院中只有一栋低矮的木楼,从外面看略显破旧,楼内却是极尽奢华、一尘不染。
院落静谧,四下无人,离最冷清的冷宫都极远,周围并无其他宫殿的檐角飞翘,仅有一间相仿大小的院落毗邻,同样显得荒凉。两座院子之间,是大片金黄色的菊花,它们生机勃勃,全然不似宫中精心培育的花朵,倒像是在山野间自由生长。
院中的倒座房里住着之前在庆庙洒扫的几个内监,照例负责洒扫餐食,李御医会每日过来问诊一次,除此之外,再无人踏足。
和在庆庙时一样,陈萍萍是这里的第一个访客。
陈院长来时,洛九正在露台上赏花。他坐在轮椅上,拥裘围炉,长长的卷发编成了一条麻花辫垂在身后,更显得眉目如画。如果这麻花辫不是雪白色的,看起来倒像是个怕冷的小姑娘。碳炉的火烧得很旺,热气将洛九的双颊熏得红扑扑的,是他身上仅剩的一丝鲜活之气。
和在庆庙时一样,陈萍萍和洛九在两副轮椅上相对而坐。
“院长。”洛九微微欠了欠身,算是见礼。
因为精血亏虚,他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地睡着,少数清醒的时间里还要忙着喝药、练功。一想到下跪问安所要耗费的精力,他便懒怠讲究那些虚礼了。
看到这样的洛九,就连心硬如铁的鉴查院院长,都忍不住叹了口气。
“你我之间的约定,就此作罢吧!”
曾经在鉴查院地牢中,陈萍萍以范闲性命相挟,逼迫洛九承诺守护范闲,必要时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。
洛九做到了。
代价如此惨烈。
惨烈到就连陈萍萍都不忍继续这个约定。更何况,看洛九如今的样子,只怕也无力继续完成这约定了。
洛将军闻言扬起唇角,锦裘领口华丽的貂毛随着他唇边的微笑轻颤了一下:“好。”
——救下安之,本就与陈院长的要求无关。那个约定于他而言,形同虚设。
他一口应下的言外之意,陈萍萍显然也懂。没有人会因外力逼迫这样掏心掏肺,洛九对范闲,只有一片真心,怕是什么都肯为他做的。
这个孩子,可惜了。陈萍萍心想。
“安之现在情况如何?”见对方沉默不语,洛九便开口问道。他对好友的治疗方案经过了深思熟虑,保住他的性命,打通他晋升的关隘,但是没有治愈他的外伤。
——去伤不能暴露在此时,他尚需惜此身,去完成那个计划。
“听说恢复得不错,不过我还没去见他。”陈萍萍回过神,听到这个问题,眼睛里有了笑影,看起来多了几分和蔼可亲,他甚至开了个玩笑,“陛下说你的情况我得瞒着范闲,那我总得先来找你对对口供。”
洛九失笑:“院长放心,我没事。”他见陈萍萍显然并不相信自己真的没事,又补充了一句,“当然,御医断言我精血燃尽、药石罔效,看起来也差不多是这样。”事实上能恢复成这样,已经被御医赞为医学奇迹了。
“实际上呢?”
“实际上,我确实近乎燃尽了精血,但没关系,等晋升宗师便好了。”
陈萍萍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。
洛九居然如此笃定,他能晋升宗师之境!
明明命途都要走到尽头,居然还是胸有成竹、胜券在握。
说实话,很让人佩服。
“了不起。”鉴查院院长没有掩饰他的欣赏,为这一份坚韧。
“这没什么。”洛九摇摇头,语气中带了一分感慨,“我能踏上宗师之路,还多亏有安之夫妇。当时,御医说唯有修习与安之功法同源且境界相当的真气才能救他。霸道真气是安之娘亲留下的功法,除了安之,此世之中唯有陛下与我习得。可我主修师门功法,霸道真气的火候远不如安之。世上唯一能救安之的人,只有陛下。”
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,将这两日的经历和自己的心路历程缓缓说给陈萍萍:“但他不肯。我放下一切求他,求他救救自己的儿子。救人确实会损耗真气,可是对大宗师而言,这点损耗又算得了什么呢?”